2010年7月7日 星期三

別再胡亂批判二元論


我們常常可以聽到,人們以「二元論」來作為對他人論述進行批判的立基點,或者常常聽到,人們以主張「要超脫…二元論」,來作為自身思想開明的表徵。事實上,氾濫或盲目的批判「二元論」,恐怕是最嚴重的一種二元論。


大多數的時候,人們恐怕是從沒搞清楚「二元論」,就急著搭乘「批判二元論」的流行列車。假如你讀到這裡,就以為我是支持二元論,然後加以批判,那麼,你又陷入了二元論。事實上,這裡我要談的問題,不是二元論對不對,或者反對或支持二元論的「二元論式問題」;而是要澄清,什麼是二元論,並且在那個層次上的二元論我們必須反對、那個層次上的二元論又是不一定要反對、又哪個層次上根本是無法反對。這個問題雖然涉及了認識論的根本,不過,我將避免用嗷口的哲學話語來討論它。

簡單說,我們至少可以分成三個層次來說明「二元論」的可能,一種是「認識的二元論」、一種是「形態的二元論」,另一種是「價值態度的二元論」。

所謂「認識的二元論」,指涉的是我們在對事物進行認識時,所發生的一種不可避免的二元論模式。我們必須先了解什麼叫「認識」,才能明白何以不可避免。 「認識」就其基本功能上或者就其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說,無非是對事物加以分類,無論這個認識的過程是建立在智性還是感性的基礎上。然而,分類意謂著何事?不管分類的結果是將事物規為幾類,但是就分類的動作而言(亦即認識的過程),所指涉的最基本意義,無非是先能判斷某物是A或~A。儘管~A可能包括B、C、 D...,但是,要能分類首先就必須先能對事物進行A或~A的判定。能對雜多的現象世界進行分類,認識的活動才得以可能展開。這也就是說,只要我們同意所謂基本的「認識」活動就是最終能指出「X是什麼」或「X不是什麼」、「我要什麼」或「我要什麼」等等諸如此類的判斷時,認識就必然包含二元論,否則區別就無以進行,從而各種行動也就無法展開。

顯然地,當我們這樣來了解什麼是「認識」之後,就會發現,認識的功能或結果將使得事物被限定,從而也排除了事物的其他可能性(A/~A的邏輯問題);對此,有些哲思者喜歡用強烈的修辭來說:「認識必然蘊含著一定程度暴力」。我們可以舉例來說,當我們認識某人,意謂的是對某人進行了身份的分類,如果這個身份的分類是肯定的,這也就是將某人畫入A,而排除了他作為~A的可能;如果是不確定的,那就是我們將某人畫入了~A,這也就排除某人作為A的可能。似乎,就認識的層面而言,透過一定程度的排除來化約現象的複雜是不可避免的,而排除一定是在二元的架構下進行。

第二種二元論我稱之為「形態的二元論」。延續第一個層次的討論,我們可以進一步發現,對事物進行認識活動的分類,必然有個分類的範疇作為分類的原則。除非我們是極端的唯心論者,否則,這個分類範疇多少是以特定社會文化為基礎。這也就是說,即便就認識活動而言,分類的進行必然涉及二元論的操作,但是,這並不意味著A/~A就只能分為兩類,相反地,~A在不同社會文化底下,可能各有不同「數量」的細分可能。而所謂形態的二元論,意謂的就是在某些社會文化底下,往往將認識論的二元論直接轉化為分類範疇的二元論,例如:[男]/[~男]=[男]/[女],但是[~男]=[女]不過是特殊社會文化脈絡的一種分類原則而已,在不同的社會文化底下,[~男]也有可能包含「第三性」等等。

此種由社會文化分類範疇而來的「二元論」顯然並非必然的,它是可能在改變的。一般我們聽到人們對二元論的批判,很大一部份指涉的是這個層次,指摘特定社會文化對某些事態上分類上過於固著於形態的二元論,乃至於忽略了社會實在的複雜。這種批判看似有理(多數時候也確實有理),不過,仍然有些容易使人混淆之處,有待澄清。

簡單說,「形態的二元論」雖然容易過度化約社會實在的複雜,但是,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,「形態的二元論」卻經常是面對生活世界繁複必須的一個起點,也就是說,如果我們面對現實社會世界的繁複,每件事都要在形態上細膩地分類,那麼,社會生活恐怕將不斷的「停格」,而無法流暢的運作下去,因此,為了使社會生活穩定且流暢的運作,「形態的二元論」往往作為日常生活社會世界交往的一個起點或策略,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下,我們才仔細細分事物的類型,而不會隨時隨地的對每件事都進行著多元形態的仔細考查。換言之,「形態的二元論」乃是日常生活中,人們用以保持生活節奏流暢的必要策略。例如在一般日常語用中,人們常用「黑/白」來簡化顏色,或者用「城/鄉」來簡化城市類型;但是這種語用中的「形態的二元論」並不表示人們天真地認為就只有「黑或白」、「城或鄉」,毋寧說,「黑」、「白」之間或者「城」、「鄉」之間是一種光譜,這之中還蘊含各種介於中間複雜的形態(比如說「鐵灰色」等等),但是社會生活中並不需要每次都辨識的很清楚,因此,只要日常生活可以持續運作,類似「黑」/「白」或者「城」/「鄉」這樣的化約就足夠了。不過,這裡的關鍵仍然是,這只是一個起點,並且,構成「形態二元論」的兩端不是對立而是光譜的關係,中間蘊藏各種複雜交錯的形態。

然而,假若這麼說,是否對「形態二元論」也不能批判了?就俗民世界的日常生活來說,「形態二元論」作為一種為保持日常生活流暢的這一點,或者作為社會研究的起點來說,確實是沒什麼好批判的,但是,如前所述,這種「形態二元論」充其量也只是化約繁複現象的一個起點,假若人們忽略了這一點,而把這個起點沈澱為一種社會文化穩定的分類結構,那麼,此時的「形態二元論」就值得反省和批判了,因為僵化的型態二元論,講造成社會世界中,許多沈默的受害者。然然別以為細緻分類事態避免型態二元論的人,就沒有陷入二元論的危機,事實不然,因為最嚴重的二元論還不是型態的二元論者,而是「價值態度的二元論」;就我個人而言,我認為後者才是最需要批判的對象。

「價值態度的二元論」也就是對事物強加以「是/非」、「好/壞」,並且,只有「非是即非」、「非好即壞」的選擇。這種態度的二元論往往會配搭著沈澱為分類範疇的「形態二元論」,把某一類等於好,另一類等於不好;典型的例如:「男尊/女卑」、「綠吱/藍蛆」。然而,正因為這兩個層次的二元論往往套疊在一起,因此,人們常常誤以為只要批判「形態的二元論」就可以為遭賦予負面價值的一方平反。事實上,縱使在形態上突破了二元論,也不見得能夠改變事物的價值分配,比方說,即使我們突破了一般「男/女」的二元窠臼,改變為「男/女/第三性」,這也不等於能夠改變男性優位的價值體系,「男/女/第三性」也可能依舊對應到「男尊/女卑/第三性卑」的狀態。如果你(妳)仔細觀察,便會發現,社會上有多少自詡為進步的人,儘管可以洋洋灑灑批判各種社會文化的型態二元論、細膩地描述社會事態的諸種差異類型,但是,卻始終將其分類固著在一套僵固的價值階序體系中。

這不是說我們就不要對所面對的事態進行價值判斷,而是說,根本的問題在我們往往太快將僵化的價值階序(如「是/非」、「好/壞」等)套用在我們所面對的事物。在我看來,只要我們不改變此一「價值態度二元論」,不能批判這個層次的二元心態,那麼,任何「超越……二元論」的論述,都不過是無聊、甚至遮掩自己保守的話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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